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拟孙权答曹操书

朝代:宋代|作者:苏轼|

权白孟德足下:辱书开示祸福,使之内杀子布,外擒刘备以自效。书辞勤款,若出至诚,虽三尺童子,亦晓然知利害所在矣。然仆怀固陋,敢略布。

昔田横,齐之遗虏,汉高祖释郦生之憾,遣使海岛,谓横来大者王,小者侯,犹能以刀自刭,不肯以身辱于刘氏。韩信以全齐之地,束手于汉,而不能死于牖下。自古同功一体之人,英雄豪杰之士,世乱则藉以剪伐,承平则理必猜疑,与其受韩信之诛,岂若死田横之节也哉!

仆先将军破虏,遭汉陵夷,董卓僭乱,焚烧宗庙,发掘陵寝,故依袁术以举义师,所指城邑响应,天下思得董卓而食之不厌。不幸此志未遂,而无禄早世。先兄伯符嗣命,驰驱锋镝,周旋江汉,岂有他哉?上以雪天子之耻,下以毕先将军之志耳。不意袁术亦僭位号,污辱义师,又闻诸君各盗名字,伯符提偏师,进无所归,退无所守,故资江东为之业耳,不幸有荆轲、舞阳之变。不以权不肖,使统部曲,以卒先臣之志。仆受遗以来,卧薪尝胆,悼日月之逾迈,而叹功名之不立,上负先臣未报之忠,下忝伯符知人之明。且权先世以德显于吴,权若效诸君有非常之志,纵不蒙显戮,岂不坠其家声耶?

汉自桓、灵以来,上失其道,政出多门,宦官之乱才息,董卓之祸复兴,傕、汜未诛,袁、刘割据,天下所恃,惟权与公及刘备三人耳。比闻卓已鲸鲵,天子反正,仆意公当扫除余孽,同奖王室,上助天子,与宗庙社稷之灵,退守藩国,无失春秋朝觐之节。而足下乃有欺孤之志,威挟天子,以令天下,妄引历数,阴构符命,昔笑王莽之愚,今窃叹足下蹈覆车也。仆与公有婚姻之旧,加之同好相求,然自闻求九锡,纳椒房,不唯同志失望,天下甚籍籍也。刘备之兵虽少,然仆观其为人,雄才大略,宽而有容,拙于攻取,巧于驭人,有汉高祖之余风,辅以孔明,未可量也,且以忠义不替曩昔,仆以为今海内所望,惟我二人耳。仆之有张昭,正如备之孔明,左提右挈,以就大事,国中文武之事,尽以委之,而见教杀昭与备,仆岂病狂也哉。古谚有之:“辅车相依,唇亡齿寒。”仆与刘备,实有唇齿相须之势。足下所以不能取武昌,又不能到成都者,吴、蜀皆存也。今使仆取蜀,是吴不得独存也。蜀亡,吴亦随之矣。晋以垂棘屈产,假道于虞以伐虢,夫灭虢是所以取虞,虞以不知,故及祸。足下意何以异此。

古人有言曰:“白首如新,倾盖如故”。言以身托人,必择所安。孟德视仆,岂惜此尺寸之土者哉,特以公非所托故也。荀文若与公共起艰危,一旦劝公让九锡,意便憾,使卒忧死。矧仆与公有赤壁之隙,虽复尽释前憾,然岂敢必公不食斯言乎?今日归朝,一匹夫耳,何能为哉。纵公不见害,交锋两阵之间,所杀过当,今其父兄子弟,实在公侧,怨仇多矣,其能安乎?季布数窘汉王,及即位,犹下三族之令,矧足下记人之过,忘人之功,不肯忘文若于九锡,其肯赦仆于赤壁乎?孔文举与杨德祖,海内奇士,足下杀之如皂隶,岂复有爱于权!天下之才在公右者,即害之矣,一失江东,岂容复悔耶?甘言重币,幸勿复再。

译文/注释

译文
        彼此隔绝以来,至今已经三年,无一日而能忘怀从前的友谊。这也是由于亲戚旧义,恩情已深厚的缘故;彼此志向相背的遗憾,时间毕竟尚短。我怀有此念旧之心,君岂无同感吗?每观古今之人志向所以改变,都是因为偶然事件的刺激而一时感情冲动,有时引起争端,内心愤恨意绪不安,于是酿成变乱。若韩信伤心于失掉楚王爵位,彭宠积怨于未得格外礼遇,卢绾畏惧于既有的间隙,英布忧虑于真情泄漏。此为以事促成变乱的缘由。我与将军,情谊亲如骨肉,割让江南,其地已不属本州。怎能像高祖对待淮阴侯,深藏忘旧的怨恨。搁置刘馥伐吴的建议,对将军则友情愈厚信任愈高,怎能效仿朱浮对付彭宠,上书揭露其事端。将军无卢绾藏匿张胜暗通匈奴的变乱,他人也无贲赫虚构罪名暗向朝廷密告,将军当然更无燕王淮南之辈谋反的嫌疑。但是将军自己却忍心拒绝天子的诏命,公然继绝往日的深厚交谊,其实这是坏人从中虚构,蓄意挑拨的结果。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论,无不耸人听闻,借助原形设置假象,易于改变事物的本来面貌。再示之以虚构的祸难,激之以假设的耻辱,大丈夫雄心壮志,怎能不愤慨顿发呢?古时苏秦游说韩国,以牛后之羞激励之,韩王按剑变色而震怒,即使兵败地割,犹不为悔,那也是人之常情。仁君年在少壮,豪气正盛,偏信左右近臣,既忧惧祸患将至,又内心愤恨于人,不能从长远领会我的用心,就目前考虑时事的趋势,于是就抱有见识浅薄的决策,坚持翻然改志的主张。再加刘备从外部煽动鼓吹,于是事变迭起争端相连,先后推进而施行之。我揣想将军本心,恐怕是不愿如此的吧!
        我个人德行浅薄,而所处地位崇高任务重大,幸遇国朝太平之机运,扫平天下群雄,感化招来异类,喜得全胜之功,永远享受幸福。但是儿女姻亲却无故叛离,深厚友谊又生间隙,常恐海内舆论多以此加以谴责,以为老夫包藏祸心,暗有昔时郑武公讨灭胡人那样的权谋诈术,才使得仁君产生翻然自绝于朝廷的决心。因此,内心愤然不平,惭愧不安,常想排除隔阂,申明旧好,曹孙两族共同繁荣,福祚传留后代,以此表明平生内心的赤诚之意。怀抱此念已有数年,未得表达心意。昔日赤壁之战,遭遇瘟疫,烧毁舟船,主动撤退,以避险恶之地,并非周瑜水军所能挫败。江陵之守,物尽粮绝,无所凭依借以防卫,转移人民回师而归,又非周瑜所能战败。荆州本非我的管辖之内,我尽皆让与将军,我希望取得荆州以外之地,将军占有荆州并不侵害我的利益,于我的势力无所损害。思索此次事变,无伤于我,将军何必自以为得志于此,而不知悔悟。汉高帝设置爵位而招请田横,光武帝指河发誓而招降朱鲔。君之负罪,岂有此二人那样严重吗?我以此真挚之情,愿闻将军永保善美的声誉。
        往年驻守谯地,新造舟船,取以自乘,以达九江,主要是观察巢湖的地势,安抚江滨民众而已,并无深入攻战的谋划。还恐将军属下议事者,皆为一己的荣华,自以为得计,妄想从此永无西部的忧患,又以此次事变,不肯回心转意,归附朝廷。但是明智者所虑,忧虑于危机未成之前;贤达者所规,规划于事故未见之时。因此,伍子胥以姑苏台有麋鹿而知吴国将亡,辅果以韩魏之动态而知智伯将为人擒,穆生抱病辞归,而免于吴楚叛乱之祸,邹阳赴北地远游,而未与吴王反汉同罪。此四位贤智之士,岂为圣人吗?只是他们通达时变思想深邃、善于以微细征兆预知事变趋势而已。以君之明智,观察我的治国权谋,估量君的土地与人力物力,再计算我所统治的土地与势力;两相对比可知,我岂是势力弱小困乏,不能挥师远征,割取江南之地,只是苟且求得一时安逸而已吗?恐怕未必如此吧!若依恃将军水战之长,驻临江滨据守险要,欲令天子之军不得横渡,恐怕也未必如愿。且说水战沿江千里,形势多变,机谋万端,易攻而难防。春秋越国分为三军,集中优势兵力攻吴弱点,吴国终于不能抵抗而破,汉时韩信偷渡夏阳,出其不意袭击魏豹,使豹大败。江河虽广,其长实难防卫呵!
        凡事有成皆须适宜时势,此不能详论。曹孙两姓应恢复旧好而增强地位实力,我更无意以声威而胁迫对方。但是还有所顾虑,顾虑书信无益于事。为何呢?往昔两军逼近,我主动引军而返,今日在远地而写作书信表示慰问,奉献诚意,言辞谦逊情感亲切;将军或误以为我的实力已消耗殆尽,可能使将军滋长骄傲之心,不足以受到感动,我的用意只在明示将军汲取古人的经验教训,何去何从自做选择而已。昔日淮南王反叛是听信左吴之策,汉隗嚣反叛是采纳王元之言,彭宠反叛是接受亲吏之计。此三人执迷不悟,终成世人笑柄。梁孝王不包庇多出邪计的羊胜、公孙诡,窦融斥逐妄图策反的辩士张玄,此二贤者既已觉悟明察,福禄也随之而来。望君稍加用心思索吧。如果将军于朝内除掉子布,于外部击灭刘备,而奉献忠心,以此恢复旧好,那么江南之重任,就永远委托将军,崇高的爵位厚重的俸禄,未来就广阔可观了。对上圣朝可无东顾之忧,对下可让百姓保安全之福,君可享有荣华,我可领受名利,岂不大快于心吗?若迷惑于对子布、刘备的赤诚,使之幸得意外的宽恕,怜惜二人,不忍心惩罚其罪。这是所谓小人的仁慈,对大仁的戕害。高尚君子,不肯为此。若怜悯子布,愿意与之共同归附朝廷,我也能诚心排除旧恨,依顺君之情义,还可授与朝中职务,以观其未来的立功表现。只要擒获刘备,也足以表现将军对朝廷的效忠。提出这样两条出路,请将军详审而选择其一吧。
        闻荆、杨二州诸将,皆得吴国之降者,降者皆言交州刺史孙辅,被君囚禁而卒,杨州刺史刘繇驻守豫章,抵抗君之命令,拒不接受吴之职务,君之治下瘟疫旱灾同时发生,人力兵员不断减损,我部诸将各个请求进军吴地,其言纷纷,略而不述。我闻此言,未以为欣悦。但是道路既远,降者之言难以确信,以人之灾为幸,是君子所不愿为。况且百姓,又属国家所有,加以内心深感忧虑,愿意他们共享安乐祥和。希望将军作为明智贤德之士,能够来归朝廷,充任光明辅佐之臣,不必调兵征伐,吴地即可平定,对我来说则更其可贵。因此我按兵不动驻守原地,呈送此书表达心意。古时两军交战,使者则活动于敌我之间,愿仁君与我一样,能宽怀待人回味旧谊,感慨于诗人补救君过之叹,而慎思《周易》归顺而吉之义。游鱼跃动于清流,飞鸟翱翔于苍天,良时在今,望将军奋勉。

全文赏析

文章围绕曹操「同尊汉室」有无诚意的「诚」上做文章,针对来书要孙权「内取子布,外击刘备,以效赤心,同复前好」的胁迫,予以严正的驳斥。文章通过征引史实和现实,逐一辨析,剥尽其试图以诈迫谋取江东的野心。

文章劈起就引汉高祖田横、韩信事,以「死」字领起全篇,与其如韩信拱手待毙,尚不如田横全节自刭。这里的全节指扶助汉天子,以正名声,其实表示了君子不怕死,还有何死可畏,敢于决一雌雄的强硬态度。这个论断斩钉截铁,气势压人,打了曹操的一切妄想,彷佛突兀高山敌挡万乘来犯。这一段叙中有论,以论为驳。为全文蓄势,为下文驳论伏笔。

下文叙事述理,驳在其中。曹书言「以效赤心」。这是个政治问题。文章历数父兄业绩,自陈「上以雪天子之耻,下以毕先将军之志」,只欲求义师,「同奖王室,上助天子」。而「退守藩国,无失春秋朝觐之节」则言明,决不失地称臣。紧接着指斥曹操「威挟天子,以令天下」,重蹈王莽覆辙。那么「以效赤心」的究竟应该是谁呢?妙在下一句却又拉回感情,叙婚姻之旧,以「同好」之情而婉诫之。措词严正却又婉而有节。

第二层,甚赞刘备「雄才大略」,拙于攻长于守,是东吴的唇齿之邦;夸张昭(子布)有孔明之才,是国家重臣。曹书教杀此二人,使内失谋士,外失明军,岂不叫孙权束手待毙吗?这儿照应了韩信拱土待毙的开头。文章藉引证春秋时假道虞国的典故,点出曹操险恶居心。

至此所谓「同复前好」的谎言已不破自现了。第三层,孙权问:杀士失土,以一匹夫托身于如此居心的人可靠吗?赤壁之仇记忆犹新,一个记过忘功,滥杀自己贤才的人还会放过一个赤手空拳的仇敌?

文章像剥笋般层层深入,使其狼心暴露无遣。在谋篇上,撒得开收得拢,挥洒自如。说理时,广征事例驳斥有力,其锋芒却深蓄其中,文中又常用被动语气,用缓和的方法表达严厉的指责,如:「见教杀昭与备,仆岂病狂也哉。」符合书信这种语体的特点,又显出孙权胸中自有百万雄兵从容不迫的大度。也体现了作者精研史事,善于审时度势和词令政治家风度。

作者苏轼简介

苏轼画像
苏轼(1037年1月8日—1101年8月24日),字子瞻,又字和仲,号东坡居士,自号道人,世称苏仙。宋代重要的文学家,宋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。汉族,北宋眉州眉山(今属四川省眉山市)人。宋仁宗嘉祐(1056—1063)年间进士。其诗题材广阔,清新豪健,善用夸张比喻,独具风格,与黄庭坚并称“苏黄”。词开豪放一派,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,并称“苏辛”。 又工书画。有《东坡七集》、《东坡易传》、《东坡乐府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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